能当众演讲,还能轻车熟路地驾驭观众的反应,你一定认为那是只有外向的人才能做到的事。但人格心理学家Brian Little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每个人都有突破自己天性的能力,比如他自己就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但他能够为“演讲”这件事专门调出一个“外向”的自己来。他的TED演讲就是关于这一主题(as cited in, Jarrett,2017)。
人为什么能够在需要的场合里,做出和自己的天性完全不符的举动?有意控制自己呈现出来的一面,还是不是真实的呢?这是一种虚伪么?人应该多大程度上“只做自己”,又在多大程度上策略性地呈现自己呢?
在Brian Little看来,这是因为,每个人除了自己原本的性格之外,都还有一些可以自由施展的个性面,他把它称为人的 “自由个性”(free trait),而这就是我们今天想和大家谈论的话题。
什么是自由个性?
我们曾在“为什么说原生家庭不是决定你的唯一因素”一文中提到,每个人的人格中不仅包含了一部分的“精神胚胎”——那些与生俱来的脾气性格;还包含了一部分在成长过程中受环境影响所养成的个性。无论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形成的,我们身上比较长期存在的、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来的个性,都被为“固有个性”。
这些固有的个性表现在我们的行为举止、性情喜好,价值判断里,是我们一贯的处世风格(Little,2011)。
比如,一个内向的人往往对嘈杂的社交场合感到不适,比起外在世界,ta对自己的内心更感兴趣,也更愿意选择独处。又比如,一个性格悲观的人,不管在好还是坏的境遇里,都会更多陷在消极的情绪里。
但是,当人们在特定的情境中,尤其是当这个情境对实现目标有着重要意义时,他们是能够表现出与“固有个性”截然不同的言谈举止的。这种能够不受固有个性的限制而表现出来的性格特征,就被称作“自由个性”。
就像Brian Little自己的例子那样,即便他在大多数时候表现的很内向(固有个性),但在需要为自己的专业发声的场合(特定场合与重要目标),他便能够在众人面前从容淡定地侃侃而谈(自由个性)。
自由个性,体现了人格的可塑性。Little(1996)指出,一个人的“自由个性”,与ta的固有个性一样,都是属于这个人格的。可以说,它们一个是人格中的“变量”,而另一个是人格中的“常量”,彼此共同构成一个人完整的人格。所以,自由个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决定了个体人格变化的自由度,体现了一个人人格的可塑性。
当我们开始理解自由个性也是自己人格的一部分之后,就能接受在不同情境中表现出不同个性的自己了,也就不会总陷入“这样的我还是我吗?”这样的困惑之中。
* 自由个性 ≠ 讨好
当一个人表现出与原本个性不符的言谈举止时,ta就很容易会被当做是迎合取悦他人。但事实上,人们在表现自由个性的时候,目的更多地是在于达成的具体目标,而非纯粹地讨好他人(除非这种讨好也是有利于目标的实现的)。
讨好者想要取悦他人的举动,是不自觉、不可控的,即使在这种取悦已经让自己精疲力竭的情况下,他们也无法停下来。而自由个性则不同,它是人们为了达成目标有意抑制了原本的性格,发挥出自由的个性。相比于讨好者的不可控感,自由个性恰恰体现了人们对于自身的掌控力。对自由个性的掌控,是一种策略,也是一种能力。
每个人都有“自由个性”吗?
答案是肯定的。
Lippa(1976)邀请了46名被试参与实验,研究者事先获知了被试们在人格测验中的内外向得分(以判断每个被试是天生的外向者还是内向者)。在实验中,每个被试都需要想象自己是一名高中的数学老师,正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解三角几何。
所有人都需要分别以“冷静、内敛”(内向)和“热情、外放”(外向)的方式讲解两遍,讲解的过程会被全程录像,并且研究者之后会通过回放对比。
结果发现,所有的被试都能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自由个性”,他们都能摆脱固有个性的束缚,按照给定的情境做出相应的恰当行为。比如,那些天生内向的人,在需要表现得“外向”时,他们也能表现得外向——肢体动作的幅度,讲解的时间等指标都接近天生外向者在这个情景中的的表现。
但,有些人比其他人在个性上更能做到“自由”。以下这些特点,就与更自由地掌控自己的个性有关:
1. 高自我监察的人(High self-monitors)
自我监察,指的是人们能够依照周围的环境去调整和控制自己的行为。
自我监察水平高的人,常常被比作“变色龙”,因为他们善于审时度势,并能随机应变地调整自己的行为表现,就像变色龙能跟随环境改变体色;相反,自我监察水平低的人则被比作“斑马”,因为他们在任何场合的举止都高度一致,就像斑马从不跟随环境改变身上的条纹(Riggio, 2017)。
所以说,自我监察水平高的人往往更少受到固有个性的限制,也更能随着场合/环境的变化调整自身的行为表现。
2. 共情能力强的人
他们能够更好地觉察和理解别人的感受、表情、肢体动作,也就能更好地模仿出类似的表现。因此,Little(2011)认为这些人比一般人更有能力发挥自由个性。比如,一个更清楚地知道外向的人是如何表达感受、做出表情和肢体动作的人,——尽管ta自己可能不是,但因为共情和理解,ta就能在需要的时候,更好地表现出外向的样子。
3. 自控力强的人
自控力更强的人能更好地控制本能的冲动,同时也愿意为了更大的长远利益去牺牲眼前利益。而这就意味着,这些人能专注于更长远目标,而不被眼前利益或自身固有个性所限制,同时也就更能发挥出自己的自由个性。比如,有些人虽然情绪感知力很敏锐,但自控力很强,那么在遭遇重大危机时,他们仍能先冷静地处理问题。
如何避免自由个性的负面作用?
自由个性,是每个人用以实现目标的策略性工具(Little, 2011)。不过,我们也不能为了实现目标,肆意地使用自由个性。因为,过度使用“自由个性”会给自己带来负面感受。它们包括:
1. 对自我感到困惑
当一个人过多地依赖于自由个性,表现出自由个性的时间大大多过了固有个性,那么,久而久之就会对自我产生困惑——我是谁呢?究竟是自由个性中的我才是真实的我的样子?还是固有个性中的我呢?
不仅如此,身边的其他人也会感到困惑,甚至怀疑这个人的为人是否真诚,是否值得信赖。而这会进一步影响双方关系的持久度与亲密度(Wright, Holloway,& Roloff, 2007)。
2. 自我耗竭(Ego depletion)
自我耗竭指的是人的精神资源被消耗殆尽,尤其指认知资源的损耗(Baumeister, Bratslavsky, Muraven, &Tice, 1998)。
行为经济学家Daniel Kahneman(1974)认为,人脑处理信息的方式主要有两种,第一种是快速的、凭直觉的,“毫不费力”的认知方式;而第二种则是理性、慎重,需要付出努力的方式,需要人们有更强的动机,同时消耗的认知资源也相对更多。
当人们在处理一些简单的信息时,人脑就会自动调用第一种认知方式,只需要一切照旧地应对即可;而当人们需要处理更复杂、更高级的问题时,即当情境所需的反应与固有个性不符时,人脑则会调用第二种认知方式。
这就意味着,当人们需要发挥自由个性时,通常需要有更强的动机,比如要完成某个重要的目标,同时也会消耗更多的认知资源。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在不在“做自己”的时候,时间久了便会感到疲惫不堪。
3. 生理不适感
过多的使用自由个性也会让人产生生理上的不适,比如心动过速(tachycardia),免疫系统失调进而出现炎性反应等等。另外,我们曾讲到过的“社交宿醉”,就是过度发挥自由个性可能给内向者带来的后果。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发挥自由个性,才能在不导致自我耗竭或自我困惑的前提下,摆脱固有个性对自己的束缚去实现目标呢?
如何在“自由个性”与“做自己”之间保持平衡?
Little认为,想要高效地发挥自由个性,以更少的付出(自我损耗)获得更大的收益(实现更多/更重要的目标),应该把自由个性用在最关键的场合。他所指的最关键的地方就是那些称得上个人的“核心目标”(core project)的事情(as cited in, Jarrett, 2017)。
核心目标,指的是那些对自己的人生有决定性作用的、与个人价值观及自我认同感息息相关的那些目标,比如,一个人想要投身于为弱势群体发声的行业,或是想要获得财务自由等等,这些都可以被看做是个人的核心目标。一个个富有意义的核心目标的实现,最终堆叠成了这个人人生的意义与幸福感(Jarrett, 2017)。
那如何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核心目标呢?为此,Little给出了4个评判标准:
意义(Meanings);这个目标的意义是什么?与我的价值、人生规划有什么关系?
胜任(Manageability);我是否拥有相关的知识技能?我是否能通过学习获得这些知识技能?
联结(connection);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必要时候能否获得他人的支持?
情感(emotion);实现它会带给我更多积极还是消极的感受?必定会有一些消极感受,我是否愿意去承受?
目标是否有意义,直接决定了它与我们而言是否是重要的、核心的,而同时满足后三个标准的目标,才是更值得我们去发挥自由个性的核心目标。
Little(1996)指出,除了尽量只将自由个性发挥在那些与实现核心目标相关的场合中之外,每个人在平衡自由个性与做自己时,还需要一些“自我修复”的小技巧(restorative niche)。这些小技巧就像是游戏中那些帮助人物“原地满血”的灵丹妙药,不过,它是因人而异的。
比如,天生内向的人在宴会或公开演讲等高强度的社交刺激之后,就需要一段时间的独处来自我修复。而天生外向的人则在独处之后,会需要朋友聚会或去演唱会现场等方式让自己恢复。再比如,一个性格开放、喜欢新鲜事物的人在长时间的稳定重复工作的间歇,就需要一些新奇好玩的旅行来恢复调节。
写今天的文章,是因为我自己一度因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惑。很长时间里,我对策略性地表现自己,以实现工作或发展相关的目标,感到抗拒。我认为那是一种虚假,也是对他人的欺骗。而当我确实为了实现某种目标,调整了自己本真的情绪和行为时,我又感到自我怀疑,我究竟是不是自己认为的那个人呢?
后来我才明白,每个人除了有一种它自己的底色,也有很多短期的、目标导向的策略。我需要的,是区分不同的情境,哪些场合需要我采用这样的策略,哪些场合我可以本真地呈现。而真正的我,就是这个对情境做出判断、对策略做出选择的“主体”。这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成熟。
不知道能否有一天,做到自由地在出世和入世间转圜,同时永远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与君共勉。
以上。